松树塘万松歌①

                               洪亮吉

              千峰万峰同一峰，峰尽削立无蒙茸。千松万松同一松，干悉直上

                    无回容。一峰云青一峰白，青尚笼烟白凝雪。一松梢红一松墨，墨欲

                       成林②赤迎日。无峰无松松必奇，无松无云云必飞。峰势南北松东西，

                       松影向背云高低。有时一峰成③一屋，屋下一松仍覆谷。天光云光四

                    时绿，风声泉声一隅足。我疑黄河瀚海地脉通，何以戈壁千里非青葱？

                    不尔地脉贡润合作天山松，松干怪底一一直透星辰宫。好奇狂客忽至

                    此，大笑一呼忘九死。看峰前行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

洪亮吉是乾嘉学派知名人物，有诗文名，经学造诣颇深。生逢乾嘉盛世，在学界，洪亮吉名气、著述还不是第一流的；论仕途，也远不能与毕沅、纪晓岚等相比；说到诗文，时人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曾评点了当代诗坛 108 家，并一一以梁山泊好汉对应，而将洪亮吉比做“花和尚鲁智深”。——名列天罡，但并不在前茅。可以说，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因上书指斥朝政被流放伊犁。

清嘉庆四年（1799）八月二十四日，洪亮吉上书成亲王，专门抨击朝政腐败。二十五日，成亲王以洪亮吉的“五千言书”进呈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当天下午就将洪亮吉传到军机处审问；得到供词，马上打入南监。二十六日，五更，用囚车押洪亮吉至西华门外的都御史衙门，听候军机、王爷、大臣会同刑部严审。会审的判决是“拟斩立决”。二十七日，嘉庆下恩旨：“从宽免死，改发伊犁，交伊犁将军保宁严加管束。”八月二十八日，洪亮吉即踏上流放长途。

……

不管是封建社会，还是法治社会，一个重要官员三四天间就获罪并执行了判决，都是罕见的。应该说，嘉庆不是昏君，读了嘉庆一朝实录，我对嘉庆判断力基本准确这一点印象颇深，君临天下二十馀年也并非乏善可陈。他的问题在于，他有一个难以企及的父皇，并掩盖了他的光芒。乾隆在位六十年，传位于嘉庆。但事实上在嘉庆四年元月之前，皇朝大政仍掌握在乾隆手中。所以，自太上皇乾隆去世，嘉庆亲政之时起，嘉庆帝最主要的举措就是摆脱乾隆影响，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乾隆去世仅四天，嘉庆就突然发难，将乾隆宠臣和珅、福长安（福康安的兄弟）下狱逮问，又十天后，和珅赐死狱中。

乾嘉之际，湖北、陕甘一直战乱不息，水旱蝗灾，遍及中原。亲政的嘉庆帝明令诏求直言。实际他是想努力体现出自己的存在。可洪亮吉上书纵谈国政，却在上书三天内就被流放到数万里之外的西极伊犁，一时舆论愕然。洪亮吉获罪流放的官方理由是“论及宫禁”，朝野则普遍认为是因为所言过于激烈。读过《上成亲王书》的几个不同版本，我感到奇怪。所谓“论及宫禁”，简直是“莫须有”；说到言辞激烈，也似是而非，朝臣言事，阿谀奉承当然连篇累牍，可逆耳忠言古代的皇上听得并不算少。当我读了嘉庆朝实录之后，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事实上他是拨动了嘉庆帝那根不能触犯的神经，批评时政也罢，还处处以嘉庆与乾隆相比，颂扬乾隆，褒贬嘉庆。正是这一点深深刺激了嘉庆的自尊，致使嘉庆压抑了许多年的激愤之心突然爆发。

由于案发急切，皇上震怒，处置迅速严厉，人们普遍认为洪亮吉是凶多吉少了。探视成了吊唁，送别好似诀别。在亲友面前，洪亮吉总算还撑得住，居然口占诗句道：“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使人们破涕为笑。获悉自己免除一死流放伊犁后，在一首“纪恩”诗中他又说：“人笑冷官罹法网，天教热血洒边尘。”——既然做了必死的思想准备，流放等于捡回一条命。

……离开京师越远，洪亮吉心里越踏实。实际人们一直担心皇上会改变主意，最终追杀洪亮吉以泄愤。即便皇上不想如此，他身边的宠臣也会劝他这样做。刚刚到了河北保定，洪亮吉就听说他离京同时，皇上给伊犁将军保宁下达了日递800 里的“廷寄”，除责令保宁对犯官洪亮吉不必手软，特别叮嘱“不许作诗，不许饮酒”。读到措词严厉的上谕，洪亮吉悬在空中的心反而放了下来。看来皇上还不打算要他一条命！作诗，饮酒，充其量那不过是他半条命而已。

从京师到嘉峪关，流放犯洪亮吉走了三个多月。在这期间，他尽量远离酒与诗，靠宋人洪迈《夷坚志》、清人顾嗣立《元诗选》等闲书打发时光。

走出嘉峪关——事实上自从踏上河西走廊——洪亮吉读什么书也不能排遣诗情了。除了是诗人，眼下他别的什么也不是了。 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用这样的“赞语”评价“花和尚”洪亮吉：“好个莽和尚，忽现菩萨相。六十二斤铁禅杖。”在我看来，舒位“赞”的主要是“流放诗人”洪亮吉。

洪亮吉以喜好奇山水著称，大江南北名山大川，如天都山、茅山、黄山、华山，登临已遍；缒幽历险，绝顶题名，是他从不与人分享的乐趣。然而，嘉峪关外苍茫寥廓的大地，使他意识到以往见闻的有限。童蒙读物《千字文》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星宿列张”开篇。在嘉峪关前往新疆门户哈密途中，洪亮吉酝酿出“惟馀日月同中土，不觉鸿蒙是昔时”一联诗句。时人将这脱口而出的感受评作“写尽极边风景”。此后，他的诗越写越多，越写越好。《安西道中》《天山歌》《松树塘万松歌》《伊犁纪事诗》42 首、《自乌兰乌苏至安集海》……，成了流放之路的里程碑。

嘉庆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流放犯洪亮吉抵达新疆门户哈密。

十二月二十五曰，继续北行。二鼓时分，住宿在天山南麓的冷落驿站南山口。在驿舍里，洪亮吉一反常态，整晩上不能入睡。就在他房间背后，有个不冻的山泉彻夜淙淙流淌不息，使他总是恍若回到了江南水乡，引动了乡思。那叮咚不断的塞外清泉，将凶多吉少的天涯游子搅扰得肝肠寸断。二十六日天一亮,，洪亮吉一行沿古道进入天山山脉。

日记中，洪亮吉这样描写翻越天山，抵达山北门户松树塘的路程：

        一路老柳如门，飞桥无数，青松万树，碧涧千层，云影日辉，助其奇丽。——忘其为塞外矣！过岭，风色顿殊，雪飘      如掌，阑干千尺，直下难停。岭头一外委（下级官吏）率十馀兵，助挽始下。至晚，雪已盈丈。是日行七十里，宿松树        塘。已无径路，望夹道松株，方可前进。抵旅舍已定更矣。④

到了天山北麓的丝路古驿松树塘，他好好睡了一觉。这沉沉一觉，竟“回到”了青春岁月……

……二十馀岁时，洪亮吉借居常州天井巷汪宅，苦读诗书以谋取功名，兼做外甥的蒙师。三月，府学考试临近。一天三鼓后在楼西观我斋读书，不觉伏在书案上进入梦乡。在梦中他只觉身轻如翼，竟从窗格间飞出，随风扶摇直上，而月亮和北斗星伸手可及。忽然一阵旋风把他吹向西北。……又过了一顿饭工夫，只见一座大山高出天半，横亘在面前。万松挺立，直与天接，往下一看，荒漠无涯。而他竟站立在高与天齐的青松顶颠，居然“提前”三十年，来到了松树塘……

车夫叫醒了酣睡中的洪亮吉。告诉他，该启程上路了。

一时间洪亮吉怅然若失。三十年前他就曾梦见过瀚海、雪山、青松。他竟弄不清楚昨夜是因一梦与三十年前的自己沟通了呢? 还是重复再做了时过三十年的旧梦？

走出了“山洞”客房，阳光普照。古驿松树塘就在一个万松环抱的山麓，是安静得会使人误以为两耳失聪的世外桃源。视野所及，白的是冰雪，绿的是苍松翠柏，黄的是著名的鸣沙山。松香纷馥，提神醒目。那缕缕炊烟仿佛天上垂下的钓丝，而隐身于云端的垂钓者，牵系着流放诗人的命运遭际。洪亮吉以往以学者自视，并无《庄子》那随时洋溢在笔端的诗情，但这“蝴蝶一梦"打通了想象与现实的壁垒。

车夫在刷马套车，仆人在归置行囊。新的行程即将开始，洪亮吉却在酝酿自己一生最大气磅礴的诗篇。他的《松树塘万松歌》不但确立了他在乾嘉诗坛的地位，也是清诗史的名作。诗的结尾他写道：

       我疑黄河瀚海地脉通，何以戈壁千里非青葱？不尔地脉贡润合作天山松，松干怪底一一直透星辰宫。好奇狂客忽至          此，大笑一呼忘九死。看峰前行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

这时，“不许作诗，不许饮酒”的上谕在哪儿呢？除了是诗人，洪亮吉找不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了！

由洪亮吉写出这首清诗史名篇《松树塘万松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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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清）洪亮吉《更生斋集》（28 卷），诗卷一《万里荷戈集》，清光緖三年洪氏授经堂增修本。

②  林：《更生斋集》中为“霖”。

③  成：《更生斋集》中为“承”。

（本篇注释、校对：闫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