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植被·边塞风光
新疆的山川植被,总使亲历者留下终身不能磨灭的印象。
整个新疆政区,就是夹在三道大山之间的两个盆地: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准噶尔盆地、塔里木盆地。不仅三道大山景象迥异,两个盆地物候也有相当大的差异。当然,在新疆的山川植被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天山。
“天山”——“天赐之山”,在汉代是指河西走廊的祁连山。“失我祁连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首匈奴民歌,见载于正史。随着中华民族文明外延的扩展,在隋唐时期,天山已经是对横亘在新疆中部的那道大山的专有称呼了。“三箭定天山”是新旧《唐书》的典故,在唐人的边塞诗之中“天山”是西部的象征,“五月 天山雪,无花只有寒”,李白如是说;而“阴山”则是北方的屏障,“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不单是王昌龄的,也是唐代边塞诗的压卷之作。到元朝,也许是朝野关注的对象发生了转移,“阴山”则变成今天天山的名字;而“天山”,专指蒙古草地的阴山山脉。不管怎么说,天山都是一个古老的、使人浮想联翩的名字。
除了高山大川,新疆的植被一直使人们感到奇异难解。松树是中原所常见,但新疆天山东部的松树叫做“樠”,学名是西伯利亚落叶松;而那如同“刺破天山锷未残”的利剑般的雪岭云杉,成了天山的陪衬。红柳、芨芨草、胡杨……早就进入了《史记》《汉书》,在史书之中,叫做柽柳、白草、胡桐……。它们是瀚海生命的象征,是黄沙、白碛、绿洲的调色板。从人类还没有定居之前,山川植被就在聚敛着生机。而新疆的山川植被,是历代诗人们在自己的诗篇之中咏唱的边塞风光的组成部分。边塞风光使亲历者感到奇异振奋,也令人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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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天山
史善长
天空地阔容横姿,巨灵醉倒腰身肆。划断白云不得行,羲和到此
应回辔。但看天尽已连山,却疑山外原无地。屏藩西北限华夷,
天险原非人力置。三箭空传壮士歌,一夫能使将军避。于今六合
混车书,伊犁和阗尽版图。从教插地撑天绵亘千万里,只得嘘云
布雨随从岱华衡嵩拱一隅。1
诗题《望天山》,实际应该是“回首望天山”。——诗人已经 “生入玉门关”了,再回望气势浩大的天山山脉,便以《望天山》将自己对新疆的最后告别宣泄出来。
自从乾隆中期收复西域,天山又进入了史地学家的视野。在清代中期,洪亮吉、王大枢等人不但实地到过新疆,而且还以各自的《天山赋》一时间洛阳纸贵。清人写天山的诗多不胜举,史善长《望天山》是相当大气的一首。诗中涉及的几个典故大致是:巨灵、義和,是传说之中的神灵。巨灵,即巨灵神,是护法的大力神;羲和,在传说之中是太阳神的驭手。三箭,是指唐代著名将领薛仁贵出征突厥,在两军对垒时以三支箭连射三人的神勇,使敌人慑服。这是写边塞战和常用的典故,唐诗的“一箭定天山”就是另一种表述方式。“一夫”,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省略。“混车书”,是借秦统一六国之后 “车同轨,书同文”喻指清朝收复新疆,使西域伊犁、和阗等广袤区域重归版图。“岱华嵩衡”,岱,是泰山,它与华山、嵩山、衡山都是中原名山。
史善长(1768-1830 ),字春林。浙江绍兴人,占籍广东番禺。曾任江西余干县知县,因在职期间“失察”,于嘉庆二十一年 (1816 )被革职流放新疆。嘉庆二十四年“赐环”。在新疆度过了三年谪戍生涯。实际上,流放期间是他一生中最有“作为”的时期。在新疆流放地乌鲁木齐,他写了大量的诗文,结集为《味根山房集》《东还纪略》,还写有著名的笔记《轮台杂记》。史善长的《轮台杂记》和纪晓岚的《乌鲁木齐杂诗》,都是关于乌鲁木齐的重要而且极具可读性的作品。
这首七言古诗《望天山》写于史善长离开新疆返回家乡的路上,几年前他刚刚经历了万里长途,在吐鲁番时就已“病甚”。来到流放之地乌鲁木齐,他说:“到戍如到家,喜得息行李。况我病狼狈,九死一生耳。”2 他甚至不祥地预感,认为自己将屈死在异域。乌鲁木齐给了他第二条生命。三年后,他得到还乡的许可,很快就整装启程。在归途他与博格达白雪难消的天山雪峰对视,并高唱“看到中华以外山”,从乌鲁木齐(轮台)踏上征途,自巴里坤到哈密,则是归途最坎坷的路程。正是他的诗带领我们与他一路同行:《大石头》《蒲类海》《到巴里坤》《夜至奎苏》《松树塘》《午后风生松涛壮甚》……,直到《上雪山》,使我们也经历了一次“生死轮回”:
轮台装束日,先愁上雪山。闻山积冰雪,上比登天难。但意到日已春尽,未必冰雪不消残。人言或太过,山灵岂终顽。今日一千六百里,崎岖先入松门关。是日微霰天昼晦,尖风刺面痛若剜。关弁劝速行,迟恐雪封山。前进后却皆弥漫,行李车薄笨。我车轻且坚,辕驹既壮健。骖服亦调娴,仆夫贾勇遂施鞭。二台山店饼熟茶已煎,少息养令筋力完。从此上绝壁,仰面气先孱。不复有径路,惟见巉岏高下坚冰相接连。厚不知几丈尺,积不知几岁年。左顾崖深黑无底,右盼雪拥白浮天。中间冰滑不容趾,进寸退尺如牵逆水船。赖有松栏曲折傍崖护,不然跌死人马日百千。到此性命拼弃捐,啸侪呼侣众力攒。巨鞭鞭马马人立,鲜血一道成朱殷。马藉人力脊破蹄穿不暇顾,人助马力腰弯背曲不敢一息肩。争鼓胡龙齐喝号,人足马足相盘旋。更愁来车当顶压,串铃摇荡先令宽处避侧边。一盘复一盘,盘盘上云端,红墙一角望见喜生颜。譬若禹门到顶差一跃,跃上悠然入巨川。又若两阵相持生死决,出死入生高唱凯歌还。惊喜翻垂泪,坚韧尚握拳。不是亲历哪知难若此,却笑孙绰天台空赋未必全。3
《上雪山》写的是一次从天山以北的巴里坤古驿松树塘,翻越天山,抵达天山分水岭库舍图岭——碑岭,进而下山将前往天山以南的南山口的旅途所见。事实上,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的四五年间,这条古道我曾走过若干次。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一次——追随诗人走过的这次,是最难忘的经历。既然连天山顶巅也顺利通过,再没有困难能够使诗人却步。就在这一来一往之间,三年光阴弹指而过,到写出《望天山》诗,史善长已经重新站立了起来,他再也不会“跌倒”了。
登览天山,实际成了一种特殊的人生经历,或说是境界。
与个人的遭际相比,中华大一统给诗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这,就是《望天山》使人隔了近二百年再读之,还受到诗句强烈的感染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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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清)史善长《味根山房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8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652-653 页。
2.(清)史善长《味根山房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8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 第629 页。
3.(清)史善长《味根山房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88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 第649 页。
(本篇校对:展儒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