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州词
张籍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凉州词》不是中唐诗人张籍最有名的诗,却是中国古典诗歌之中不多见的直接写到丝绸与古道的杰作。
凉州,即现在甘肃武威市,是河西走廊东端的重镇。“凉州词”是唐代边塞诗常用的乐府诗题。这样的题目之下,内容并不一定限于凉州。但由于乐府曲调制约,“凉州词”一般多反映边塞生活。
提到“边塞”和“边塞诗”,人们往往容易联想到争战,联想到荒凉、寂寞、思乡……。而张籍这首《凉州词》如同在急管繁弦的军乐间歇,骆驼客突然吟唱起婉转悠扬的土风歌谣。古代圣贤对诗的定位是“诗言志”,“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在这里,骆驼客所唱的正是沿着古道穿越黄沙白碛,从绿洲走向新绿洲的漫长路途。而作为驼队起止点的安西,是新疆塔里木地区的交通枢纽。
20 世纪的探险家们将新疆塔里木地区称做“亚洲腹地”,其实一个更形象的叫法是“亚洲的心脏”。这不仅是因为盆地地形像巨大的心脏,也因为塔里木南北两缘的绿洲带吞吐、集散、传播着来自东西方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不满足蝇头小利的商贾、虔诚的僧侣、手捧国书要求臣服或结盟的使团、执意走向未知世界的探索者……,沿这条古道奔波。而他们走过的路,就叫做“丝绸之路”。顾名思义,中华文明的特征之一——丝绸,正是经由新疆,传播到世界各地。先后从新疆出土过许多精美的丝织品,新疆塔里木的古城遗址还发现过陶土制作的蚕以及传播蚕桑技术的画板,欧洲文献里关于中国丝绸受到社会各阶层广泛青睐的记载更是连篇累牍。张籍这首短短 28 个字的小诗,描绘出了八九世纪丝绸通过古道传播的实况。
……西部的春天总是分外短暂,也分外使人留恋。一场风沙过后,紧接着宝贵的春雨就来临了。春雨浸润干渴的边陲山野,呼唤万物复苏。雨中,迟归的大雁在寻找今夜归宿。迷蒙雨雾伴随着黄昏的凄凉,为旅人平添了几分寒意。地气转暖,植被滋生,坚韧顽强的荒漠耐旱、抗盐碱植物芦苇回黄转绿,装点着寂寞无着的大地。刚刚抽芽的芦笋在边城暮雨中舒展开肌体,领受大自然的恩赐。“草木靠上天的雨露滋长,但它们也敢仰望穹苍。”(莎士比亚语)
由远及近,由近而远。驼铃的韵律打破边城暮雨的冷落。驼铃特别提神,它不仅仅宣告荒漠征服者就近在身边,还表达了不满足于现状者走出“重围”的决心。驼铃以它特有的节拍,轻轻叩击着未知世界的门扉。循声望去,一队壮硕的骆驼突破暮色包围,沐浴春雨,感悟生机,满载精纺的丝绸(丝织品经过煮白,叫做“练”),兼程前进。驼队的目的地,将是塔里木盆地北缘的绿洲安西(即今新疆库车),唐代塔里木的行政中心正是驻在当地的安西都护府。随驼铃融入天际,驼队带着人们的关切,从视野消失。
全诗没有用典故,但它寓意深刻。诗句明快,感情真挚;诗人笔触细腻,感受丰富。读过这样的诗,人们仿佛也随驼队走进边城暮雨,走向安西……
在诗人笔下,寂寞边地、迟暮细雨,逆风抗行的低飞雁阵、拔节灌浆的芦芽……,构成了使读者难以置身事外的典型环境。在这个背景下,不畏路途遥远坎坷,百折不回地走进戈壁荒野沙碛,走向新的绿洲的驼队就凸现出来,占据了主体位置。而驼队冒雨兼程,是因为有一批品质优良的丝织品必须尽快送抵安西。安西并不是丝绸的终点,只是中继站,是继续西去的新起点。到了安西,它们将由更多的驼队分担,送往欧亚各地。诗人也许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全诗没有出现一个人物,无论是戍守边城的士卒,还是驼队的主人,抑或是诗人自己,都隐没在诗的字里行间。看上去,纯是反映一场暮雨的见闻,主体是那支走向地平线的驼队。但使读者难以忘怀的是诗中从没有出场的人物:不畏险阻开通了这条大陆桥,传播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名不见于史册的无名骆驼客。
张籍(约 767-830),字文昌。安定(甘肃泾川)人。中唐著名诗人。他最有影响的是乐府诗,与王建齐名,人称为“张王乐府”。《凉州词》题下本来有三首诗。由于第三首有“白草黄榆六十秋”之语,一般认为它们写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前后。凉州是在此前 60 年陷落于吐蕃。在宝历元年,不但凉州,甚至安西都护府都已经在吐蕃占领之下。但张籍的三首《凉州词》并不一定写于同一时间;唐人写边塞诗往往不能“对号入座”,“秦时明月汉时关”,唐人以古人讲述时事是惯例。事实上,《凉州词》打动人心的正是丝绸之路的不可阻断。如果它真写于宝历年间,如果一定要推究它的象征意义,诗人便是在用自己的诗句表达了不论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东西方民间交流绝不会终止的愿望。
(本篇校对:苏燕)